【文野/织太】唯一顾客(修改版)

*织太

*无异能,作家织×画家宰,宰形象偏三次

*第一人称旁观

*OOC

*是之前《唯一顾客》的修改加笔版,原版7800+,新版12k+,有新情节和诸多细节。原版删了删了抱歉。

 

 

 

以上ok请——

 

 

 

 

 

 

_唯一顾客

 

 

 

 

 

 

当孩子们不安地拿着那本封面可怖的书籍来询问我时,霎时间我是恐慌的。我一把抢过保存完好的书,几乎是吼着问他们有没有看见里面的内容。孩子们可能是被我吓坏了,不过他们怔愣后的急忙摇头使我长舒了一口气。

“那个,太可怕了。”最小的结衣指着封面,头却扭到另一边,似乎在微微颤抖。

那是个十分阴暗的画面。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画得也甚不走心,仿若佝偻着脊背仰首咆哮的男人。能看得清楚的只有他两条腿,因为那是整幅画面中唯一亮丽的鲜红。人影身后,是一片茂密的森林。那些枝叶错杂,若是远看,竟像极了几张人脸的模样。人影面前是卷起的惊涛骇浪,污浊的惊涛骇浪。那副仿佛流血的双腿,正迈向猖狂而笑的巨浪。

诡异,绝望,死亡。一切令人不舒服的氛围都被混沌地糅合在一起。

而孩子们,可能还能看到更多我看不到的鬼魅。

我的目光从封面上移开,那画面带来的窒息感也随之而逝。

我从孩子们担心慌张的眼神和湿润的眼角中看出了我的脸色有多糟糕。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略显湿润的空气,蹲下,将他们拥入怀中。我能感受到结衣努力抑制的哽咽。

许久,我才站起身,用手覆住了那张封面,带着那本书去了它原先藏身的地方。

“你们想不想听个作家和画家的故事?”我问着一路上跟着我过来、以为自己闯了祸的孩子,“说实话,你们即使打开了这本书,也定是看不懂的……不过画面的感染力总是出乎我的想象。”

孩子们显然对这本书引出的故事十分好奇,连结衣都忘记了擦鼻涕。

我抓了一把糖果放在了茶几上。

“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哦……

“爸爸是在和妈妈认识之前,先认识他们的——对,就是画刚刚那副封面的画家和那本书文字的执笔者。他们是文学艺术界的天才,你们最喜欢的那本童话书《小野寺》就是他们合作的。嗯,苍介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呢,确实是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两位先生……诶,你们不相信这两本书都出自他们之手?这也难怪,毕竟《小野寺》是他们早期的作品了。太宰先生原来可不叫这个名字的哟,他们一开始也不被人认可熟知。和当时落魄的爸爸一样,他们住着郊区破烂的公寓,吃着泡面和便宜的外卖过活,只等着一个机会,让世界好好听听他们心底的话。

“这个机会就是《小野寺》。”

 

 

 

 

 

那个时候,我住在一个破旧的公寓里。我有两个邻居,东边门上钉着的满是划痕的铭牌上,依稀可辨是“津岛修治”,西边的铭牌上则写着“织田作之助”。

我搬进去后有很长时间都没有看见过津岛修治——我们暂且这么称呼他吧,要不是到了饭点,能看到扔在楼道里泡面盒和外卖盒,我都要以为那间已经不住人了。织田先生倒没有那么孤僻,姑且算是个可以正常交流的人,虽然他的话也不多,但是他有一副好心肠,和谁聊天都很乐意,是讨街坊邻里(特别是老太太们)喜欢的性格。就是他告诉我,津岛修治是名画家。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我经常在走廊看到一团团被揉得皱皱的纸。

我第一次看见津岛修治不是一次称得上愉快的经历。那天我出来,准备去海边上晒晒太阳,却被身旁的门咣当一声吓了一跳。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紧接着又是一阵巨响,似乎还伴随着碎裂的声音。我转过头,地面已然被五颜六色的颜料染得不忍入目,画板被主人暴躁地摔在地上,津岛修治顶着一头显然许久没有打理过的蓬乱的卷发,颤抖着要去将那副躺着的画揭起,眼睛里喷出的火焰像是要把那画烧得灰都不剩。

我注意到了楼梯口那里站着的人。

神明大概是赐予了织田先生出色的反应能力。他在津岛修治要撕掉那画时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我觉得时间在那里定格了很久很久。直到织田先生打破僵局。

别撕,我要。他看了一眼画,小心翼翼地从津岛修治手里取了过来。

帮我画插画吧。

津岛修治似乎非常惊讶。他像是看见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看着织田先生,不知怎么的突然放声大笑。

织田作,许久不见,你还是这么风趣呀,哈!这样太不公平啦,你应该拿你的手稿换我这幅画才对。

我这才知道我的两个邻居一直相识,并且织田先生是个不怎么出名的小作家。

我是认真的。织田先生看着笑累了的津岛修治,有些无奈地歪了歪头。我想让它做我这本书的封面,可以吗?

我看到津岛修治有些颤抖,当时还以为他还在忍笑,事后想来,他大概是在挣扎。

他们当时谈论的那本书,就是使他们一夜成名的《小野寺》,那副画,也确实成为了书的封面。那是本可爱却富有深意的童话绘本,说的是一个奔跑的男孩小野寺的故事,所有插画都用了大量鲜艳的亮色,夺人眼目,情感张扬。封面上,是个奔跑的男孩的背影,一切都没有什么稀奇的,只他脚下,各个方向都有他投下的影子,而天上,却没有一个火红火红的太阳。

我知道,那副画是被改过的,男孩身后的影子是最深的,其余的影子都淡淡的,像是被用水洗刷过一般,甚至可以认为是装饰需要。不过,知道为何不画太阳的人,估计只剩下织田先生了。

 

 

织田先生拍了拍津岛的肩膀,带着画跨过狼藉回了房间。津岛这才发现了我这个旁观者。他愣了一下,我能感觉出他一瞬间的敌意——其实说杀气都不为过。他瞥了一眼我房门上的铭牌,斜倚着门框,收起了适才吓人的锋芒,挑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满是假装游刃有余的戒备,和我打了声招呼。

北原先生。他的声音听不出来一丝半点年轻人该有的朝气与生机。是你天天清理我丢出去的垃圾的?

明明是个问句却没有疑问的语气,我也丝毫听不出一点感激与歉疚之情,反而觉得我的帮助是多此一举。

津岛先生,初次见面。出于礼貌,我觉得不舒服的同时还是微笑了。他听到称呼,表露出明显的厌恶并皱了皱眉。

我叫太宰治。他看了看牌子。看来我还是哪天把它卸下来好了。

他回到房间准备掩上门的时候,还用他那一只死者般无光的眼睛盯着我——对了,他的右眼缠上了绷带,很久之后在某个充斥着酒味的夜晚,我才知道他并没有眼疾。

如果你能清理下走廊的话,织田作会感激你的。

我发现这个时候,太宰——现在可以这么称呼了——的房间没有光。

我并不知道这两名有些独特的邻居是以何种方式认识的。或许是相似的经历把他们连接在了一起——一个落魄到只能以滥俗漫画维生而用心的画作无人消费的画家,和一个作品自费印出还卖不出两三本只能在洋食店打工维生的无名作家。或许他们都见过对方蓬头垢面的样子。都品味过绝望。我能想象出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彼此只要苦笑一声,胜过千言万语,无言的对饮,反而处处都是深情。

不过我有幸见证了他们奇迹般的合作。

之后每天我晚上出去散步,都能看见太宰的房门敞开,里面透出明亮如昼的暖暖的光线。织田先生坐在一边,拿着笔和手稿,目光却放在画布上。

我看到的都是太宰的背影,他的头发明显整齐好看多了。这也使我有幸能瞥见一点伟大的画作。我能看见大胆的色彩。而每当太宰举着画笔犹疑不决、甚至手开始颤抖时,我都能看到织田先生握住他的右手。

没事的,你做得很好。很好。织田先生说的那些话就像是催眠一般。

那是段没有嘈杂,没有疯魔,没有驱之不散的乌云的时光。

不久,他们合作的第一本书就出版了。

 

 

 

 

 

“哈哈,结衣现在还常常吵着要我带她看《小野寺》呢。不仅你们喜欢哟,那片小区的孩子们,还有别的一些大房子里的小孩子,都很喜欢这本故事书呢。书店里的《小野寺》几天就卖光了,老板高兴地进了许多货。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在为孩子们的读物发愁,这样一本书的诞生,让他们无比感激。说起来你们也很幸运,《小野寺》因为太受喜爱了,现在都已经绝版了,所以,莲,对那本书可别那么粗暴……画家和作家就此出名啦,孩子们都知道他们的名字,都喜欢画家美丽的画,和作家温柔的文字。可是,就像很多成功的名人那样,他们刚取得成果,就跌了一跤,很痛的一跤。画家和作家的人生遇到了困境,他们的作品也不再像《小野寺》那般讨人欢心。他们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甚至更糟糕,疾病缠身,瘦骨嶙峋。他们一心面对着困难,从没有放弃过创作。”

我细心挑选着能给孩子们讲述的部分,而将一些过于沉重的部分模糊化,听起来倒有些俗套的成长励志故事的模样了。我清楚地回忆起故事之后的走向,不禁暗自叹了口气。我想,必要的时候,我大概还要说些不靠谱的话,把原本的故事改个面目全非,才能哄孩子们进入甜美轻盈的梦乡。

 

 

 

 

 

虽然住在太宰和织田先生的公寓之间,但我并没有在这两位个性十足的邻居那里获得一星半点的、诸如提前试阅这般的“邻里福利”。和所有读者一样,《小野寺》是我买入的第一本他们的书。讨巧的是,靠着并不很差的观察力,我多少比大多数人更了解这两位创作者。

当看到有些熟悉的封面时,我的内心突升起一股隐秘而莫名的兴奋感,仿佛期待了许久一般。我怀惴着这样的心情,伴着临海城镇才能看到的彤红落日,将这童话绘本一口气欣赏完了。

我并没有收获到意想之中的情绪。乐观、希望、坚定的力量——这些从人们口中听得的评价,我竟全部没有感受到。相反,我的胸腔里缠绕着说不清的情绪,这情绪扰乱着我,使我不自知地走到太宰的门口。我准备抬手敲门,突然发现门是虚掩的,门后传来毫无节奏的敲打声,像是独自在家百无聊赖的孩童在制造尖利而无意义的噪音。

织田作?太宰仿佛听到了脚步声,敲击声戛然而止。余晖所及之处只有门后一隅满地的空酒瓶,和一条蜷起来的腿。太宰的声音阴郁到可怕,不很利索的音节叫人不知道他是喝多了还是单纯的哽咽。

我来的好像不是时候,我想。如若没有被发现,还可以安静地走开,可现在——

抱歉,打扰了。我是北原……我没有说完话,门后就传来瓶子倒地破碎的声音。男人踉跄着向我扑来,我并没有躲开,任他紧紧地揪住了我的领口。我能闻到他满身的酒气,能看到被揉得一团糟的卷发。我本以为他瞪着我的眼眸中应该有愤怒或者恨意。令我毛骨悚然的是,他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死寂无光。

嗯?怎么样?你们满意了吧。

他说着我听不懂的醉语,眼神却异常清明,嘴角还挂着他常有的戏谑的笑。要不是他生活不规律导致营养不良,手上力气充其量只能打青我的眼眶,我差点就以为要命丧于此了。

太宰!织田先生可能是听到了动静,出来正巧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我感觉到太宰的手松了一下。我至今不知道他眼睛里似有似无、一闪而逝的情感是惊慌、悲恸还是安定。不过,我能确定的是,那是人类的情感。

织田先生过来抱住了太宰,我得到了释放。

我看到太宰突然没了力气般地瘫下,织田先生就势蹲下,将他的脑袋埋进自己的拥抱。

太宰哭了。

我听到了我以为是世间上最孤独的悲伤绝望的哭泣,伴随着一声声压低的咆哮。织田先生被带着不停地颤抖,他什么都不做,就那么抱着他。

我本就奇怪这两位在新书大卖后为什么没有庆祝,反而似乎心情低落。看到这场景,我更无法理解了,但看完绘本后滋长出来的奇怪的情绪,此刻却是又一次清晰起来,搅得胸腔闷闷的,让人喘不过来气。

我不知道我愣在那里看太宰哭泣看了多久,我只记得原本晴朗的天空阴暗了下来,乌云翻滚了起来,风暴就要来了。

我没有想要欺骗。我听见太宰夹着哭声说。

我知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是他们的错。织田先生平静地说。他仿佛早就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哭泣的原因。我隐约感觉到他们在议论什么——我心中那些郁结的情绪,他们大概深知其缘由吧。

开始打雷了。轰隆轰隆的。那时候太宰该是说了些什么,我却没有听到。

只是,织田先生点了点头。

 

 

可能是太宰那天喝了太多的劣质啤酒,再加上激动抑郁的情绪和突来的风雨让他着了凉,几天都没好好吃饭睡觉的太宰一下子病倒了。他的额头滚烫,脸颊绯红,呕吐了一地酒和酸液后,眼睛闭上就再也睁不开了。他嘴里说着胡话,浑身瘫软,叫织田先生慌乱起来。我回房里从小药箱里翻找到一盒还没过期的退烧药,送给了正在喂太宰温水的织田先生。

谢谢你,北原先生。织田先生接过药,抱着太宰往屋里走去。似是故意的,他用身子挡住了屋里大片的漆黑,只给我一个礼貌的微笑,就匆忙把门合上了。

这本来似乎就不是我该插足的事。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们自成一方世界,凭谁也不该,也不能激起他们生命中半点波澜——一直到故事终章,我都是这样认为的。

不知道是退烧药成效甚微,还是太宰的病情太重,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太宰迟迟不见好转。我觉得至少有两个星期,织田先生没有去洋食店工作,甚至几乎没有回过自己的公寓。他大概是在努力地照顾卧病在床的太宰,可我始终听不到隔壁有什么动静。偶尔见到织田先生,能看到他憔悴的脸色和坚硬的胡茬。他看起来没有力气打招呼,更没有心情与社区的老太太们聊家常。

我想劝他们去诊所看看,突然想起那扇慌忙锁上的门,终是没有勇气再试着敲一敲。

我以为我的生活会一如既往的索然无味下去,和这两位奇特的邻居井水不犯河水,通往远方的铁轨再不会有交叉,我不会再对他们的生活感兴趣,他们也会当我从来没有存在过——如果那天织田先生没有敲我的门的话。

北原先生,我想找你借些钱。织田先生的脸色还是不好,语气却异常坚定。我知道对一个初识之人提出这样的请求很荒诞无礼,可是我想不出来更好的方法了……我一定在下月末还清。

我愣了一下。这着实不像是织田先生的处事风格,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病榻上的人。

是太宰吗?

不是。织田先生顿了一会。我需要买下社区书店里所有的《小野寺》并向出版商支付违约金。

什么意思?我一时没听明白。

我想让《小野寺》消失。

我站着愣了许久,木木地盯着织田先生的双眼,一遍遍理解着他话语中的含义。等我回过神来,他眼中悲伤的笃定像是利刃捅穿了围墙,传进来的模糊而遥远的声音告诉我,织田先生的举措是正确的。

好。

我拿出了我当时全部的积蓄,只留下起居必要的钱。事后想起,只觉得那天的我魔怔了。我让织田先生不用着急。

这个夏天结束前还给我就好了。我拦住了作势要离开的织田先生。顺便……还是带太宰看看医生吧。

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第二天晚上从公司回来路过书店,进去寻找,《小野寺》已经不见了,一本都没有了。我不知道那时的心情是失落还是高兴,只是和书店老板谈及此事时,他除了“本想靠着这畅销书多赚一笔来着”这样的怨言,再无更多的想法了。

该惋惜吗?没人听到我的疑问,也没人能够解答。

不知道是不是听取了我的建议,太宰的身体逐渐见好。一周后,我看到织田先生从太宰房中出来,穿着洋食店的制服去上班了。

 

    

大病痊愈后,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仍继续着合作,只是太宰病中一定发生了些什么,他们的风格骤然变化。和《小野寺》一并消失的,还有太宰大胆夸张的色调和织田委婉的词句。依靠处女作积攒的名气为他们出版读物讨了些机会,可新风格却不被大众接纳。他们光荣地跻身于只靠处女作一炮而红而后江郎才尽的创作者行列中。人们看到那些新书后不约而同地开始厌恶这两个人,甚至像躲避瘟神一般躲避他们。《小野寺》很快被人们忘记了,人们拿出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尖牙利齿去攻击昨天还在感激着的人。

这两个人都是恶魔,千万不要和他们对视,否则你会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大人们对孩子们这么说着,将他们拉离摆放着他们书籍的书架。

我很想向他们说明这两人都没有恶意,这些书籍也饱含深意,却发现作为唯一购买他们书籍的人,我也被人们孤立了。

那实在是段不怎么好的日子。我看到太宰的房间里传出光线的次数越来越少。

如果织田作这么坚持的话……我有几次听到他们在楼道一头的对话以这句话结束。织田先生总抽着烟趴在栏杆上,看着远方被海浪吞噬了一半的太阳,把叹气声藏在缭绕的烟雾里。太宰则背靠着栏杆,垂头盯着自己的影子,在阴影里戏谑地轻笑。

似乎是织田先生在尽力维持着合作关系,我想。不过太宰……我竟开始为他们的关系能否继续下去而担心。

彼时我还是个清闲的公司底层员工,被派到这边远的地方协助做着小项目,工资不多却也够日常生活,省点还能有所节余。我用这些闲钱买下他们出版的每一本书,夜晚一人也着实没什么事情干,不如看看书解解乏。我喜欢织田先生的文字。他的文字颇具力量,有时让你不禁赞叹,分明都是熟悉的词字,经他组合就有撼动人心的魔力,而看到太宰的画面,才会惊悟,也只有织田先生这样的手笔,才能托得住太宰画中的不可思议。夸张的线条、扭曲的空间,看不出来是后印象画派还是抒情抽象,似乎任何已存的画派都没有“太宰派”来的直接准确。你能从他的画中听到呐喊和尖叫,听到空谷山音和深渊回响。你没有办法从画中脱身,你的灵魂从看到它们第一眼起就被击穿了。

分明都是杰作。

只是,太绝望了。

这对我来说其实很不友好。独自居住的单身男性,在失眠的深夜看到这样的书,总会越看越觉气闷,不自知地叹气,一口接一口地叹,像是要把遭遇过的所有不称心叹出来一般。顾影自怜后,被隔壁传来的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惊了一下,才想起施与我痛苦的人是谁,才真切地体会到,这二人从黑了根的心底蔓延出的绝望。

唉——这口气是叹给他们的了。

 

 

可能是悲观的人更容易接近真相吧。

他们日复一日的坚持并没有换来人们的认可,印着他们名字的书被束之高阁,藏在书店最不起眼的角落。如此,骂的最多的还是书店老板,投资织田太宰这一组合,可能是他不长的经营时间里最失败的一次了。

甚至连夏天还没过去,这个季度还未结束,他们的书就全部下架了。人的忘性是很大的,特别是对急于逃离的事物。太宰和织田先生的名字渐渐不再有人提起,即便是老人在给孩子念《小野寺》,作者的名字也不甚重要了。

也好。

他们被世人遗忘了。

 

 

 

 

 

桌上的糖果都被孩子们吃掉了。他们已经睡眼朦胧。我看了眼时钟,确实到了哄孩子睡觉的时候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苍介突然举起手,“就因为坚持不放弃,他们一定在经历了困难后,突然用一本书获得了成功,从此过上了好日子。是不是?故事书里都是这么说的,意志坚定的人不管怎样都有个好结局。”

苍介似乎错以为我在用励志故事教育他们了。

不过我很高兴他帮我解了围——我正愁不知怎样说出故事的结局呢。

我点点头,干脆将错就错,说了一堆诸如“勇敢面对困难”“持之以恒、坚持不懈”的老生常谈,再把《小野寺》拿过来当作激励孩子们的代表物,草草将典型的励志教育故事收了尾。我喝了口凉茶,结衣已经抱着《小野寺》睡过去了。

我抱起结衣,赶着孩子们去屋里睡觉。

 

 

 

 

 

那当然是个生硬的假结局。我很抱歉我利用了孩子们的纯真与信任编造了这个谎言。

但是真实的结局如今连我想起都会不自觉地颤栗。

他们的书是再没有人愿意出版了,但只要我住在这里一天,就能继续旁观属于这两人的故事。

不再出书了,与织田先生的合作也不再有意义。太宰的状态越发不稳定了。我时常半夜被他凄厉的尖叫惊醒;走廊上的纸团展开后,上面都是些我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怪物;我能突然听到硬物碰撞墙壁的声音,也很巧合地在每次声音后看到太宰缠着绷带的额头。

织田先生不得不花更长的时间陪伴他。说实话,我觉得只有织田先生能让太宰平静些。织田先生完全算不上一个积极乐观的人,但他总给人以坚定的力量——即使彷徨也不放弃的偏执。

他们是同类人吧。我猜想。能于乱世找到彼此理解的人,这样的安慰是任何事都无法比拟的,这样连接在一起的人也一定会坚不可摧。

我想错了。

太宰和织田先生吵架了。

我不是很了解吵架的缘由,但我冲出房门时,我看到了走廊里新鲜的血滴,和被织田先生攥住的匕首。

织田先生看向太宰的屋里,太宰似乎就在门口,但从我这个角度看不到他。

织田先生看了看我,把还滴着血的手藏在了身后,露出抱歉的神色。

出了点小意外,抱歉,惊扰到北原先生了……没什么事情,我过会就把走廊清理一下。

说着,他鞠了一躬,就闪身进了太宰房间里了。

我回到屋里,听匕首当啷落地的声音、什么东西被抵在墙上的声音、拳头捶墙的声音。他们彼此都没有说话,直到太宰狂笑起来。

我有些害怕,甚至想冲到事发现场问问他们需不需要帮助。被合上的门又出现在我眼前,提醒着我,不该插手,甚至连这样无法避免的窃听,也有失礼仪。

傻织田作,疼吗?

太宰止住了不明意味的笑,说话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耸了耸肩,这也不能怪我,只能怪破公寓的隔音效果太差。

你刚刚,想割腕。

我屏住呼吸。

噗,织田作来的太巧啦。好可惜啊,之前埋到沙子里被贪玩的孩子扒了出来,撞墙也撞到我没了力气,喝洗涤剂也只是拉了肚子而已。这次都快成功了……

太宰!

又是捶墙的声音,我觉得手有些痛。

嗯?织田作不喜欢吗?死亡和逃避。太宰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不开玩笑的他,语气像是黑手党老大一样让人压抑。

不喜欢。织田先生顿了一下。太宰,你要寻找的东西一定能找到的,总有一天能……

我暗叫不好。

别说了。

别说了,织田作。你当然不喜欢……我都忘了,你根本不在乎。

什么?

你根本不在乎。卖出去的那些书,无人问津的那些书,还有我,你根本都不在乎。

所有亲密关系里最不能忍受的三个字就是“不在乎”了吧,离我而去的几位女性都是因为这个原因走的。在很久一段静默后,我听到有些激动的开门的声音。

织田作你干什么?

走廊上传来毫无节奏的脚步声。

我听到钥匙和锁孔配合的声音,而后是“砰”的一声,织田先生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哗啦——

我似乎猜到是什么东西倒了。

什……什么时候?太宰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生病的时候。我听到打火机的声音,大概是织田先生在点烟吧。所有书我都买下了,拒绝继续出版的违约金我也付了。

那你还坚持着什么?太宰的咄咄逼问含着些哭腔。

织田先生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

许久,我听不见更多的声音了。我等了一会,将门开了条缝向外张望。《小野寺》从织田先生的房间里溢到了走廊上,织田先生和太宰已经不见踪影。

 

 

我本以为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了,误会解除与否,他们选择和解还是冷战,这都与我无关。我躺在床上,举着没看完的、他们出版的最后一本书,等着白日里工作的倦意逐渐袭来。而就在我打起呵欠准备睡觉时,我公寓的门被狠狠撞了一下。

我有些戒备地走到门口,刚准备询问门外是何人,就听到带着不清明的笑意的熟悉声音——

一起喝酒啊,北原先生……

等我打开房门时,织田先生正努力抱着烂醉的太宰以防他一个不稳扑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无奈的歉疚之意。他一边对我说着抱歉的话,一边试图把太宰拉回自己的房间。太宰手里还拿着半瓶清酒,向我伸手作递物状,嘴里反复念叨着一起喝酒。

这一闹腾,困意顿时烟消云散。我干脆将起居室里的小茶几端了出去,找到三把高矮型号不同的椅子放到楼道角落里,又叫了天妇罗和烧酒。太宰看起来很开心,也不再叫嚷了,只挂在织田先生脖子上等着我张罗。

石斑鱼在空中吞吐云朵制造泡泡,蛇在干裂的洞穴里摇动尾巴把风卷成棉花糖……

太宰不顾织田先生的劝阻,尽情地喝着酒吃着菜,说着糊涂疯癫的话,常常猛地举起酒瓶弄得酒液到处乱洒。

织田作在台风风眼,而太宰在海中央……

太宰说完就笑了起来,咯咯笑着,像是听到这辈子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织田先生帮他擦了擦滴到眉边的汗,即使是在海边的夜晚,仲夏的炎热和酒精还是让人觉得厉害。我突生出我为何出现在这里的疑问,这时才觉得奇怪,太宰实在没有必要邀请我这个外人赴这样亲昵的局。

北原先生。

我抬起头来,太宰和织田先生正看着我,他们的眼里完全没有一丝迷蒙。

干杯。

嗯?为什么干杯?我有些紧张地问。

为……我们唯一的顾客,干杯。

那天晚上,我最后已经不知道太宰和织田先生有没有醉了,反正我是快被酒撑破了肚皮。太宰缠在身上的绷带都湿了,上面似乎有水有汗有血还有酒精。织田先生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夺走了太宰攥着的酒瓶,冲着太宰脑门上弹了一下,然后似是安慰般,揉了揉太宰湿湿的头发,一顺手,解开了一直囚禁着太宰右眼的绷带。

鸢色的双眼醉意朦胧,半睁半闭,在月光下流转着点漆光亮。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受织田先生的影响,我竟没有对“功能良好的眼睛竟然缠着绷带”这点进行吐槽。毕竟是太宰嘛,怎样都很合理吧。

我们似乎闹到了很晚,因为第二天早上我就收到了来自其他居民的举报。虽然这意味着我要顶着因宿醉而昏沉的脑袋挨家道歉,甚至可能会耽误上班,但我的心情还是很愉悦。像是被接纳的幼稚园小孩有了新朋友一样愉悦。

直到真正的结局来临时,我才失落地发觉,有些人不过是得了机会把酒言欢、彻夜相谈,事实上却根本不认识对坐之人。

我对他们一无所知。

 

    

有些糟糕的事仅仅是因为一个关键的转折,但织田先生和太宰的故事却是累积的那种糟糕。他们好像从没有变好过,即使是《小野寺》,也让他们痛苦不堪,喝酒交谈,似乎也排解不了心中的郁结。所以作为旁观叙述者,我不能说事情是在何时变坏的。只是那天午夜之后,故事很快就到了终章。

故事开始,我被突然而杂乱的声响惊醒。这惊吓早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作为和这两位特别的邻居相处的代价。

但这次的稍显不同。这是平常喜欢藏匿于自己黑暗房间里的太宰在拍打、撞击着织田先生的门。

织田作!救救我!我能听见被恐惧击打得零碎的叫喊,我从未见过太宰如此激动。妖怪!

我听见隔壁毫无节奏的脚步声和门被急忙打开的声音。太宰的呻吟从门口一直响到角落。

快关上门!它要进来了!太宰的声嘶力竭让我升起强烈的不安。我一时间以为外面真的有什么奇怪的、危险的生物。我屏息,拿起床头的水果刀,将门打开一道小缝。借着透出去的微弱光线,我发现走廊上空无一物。我穿着睡衣走了出去,再次确定了没有什么妖怪。

太宰在害怕什么?

我还能听到隔壁太宰痛苦的声音,和织田先生一些安慰的话。

我打开了我带出来的手电筒,四下寻找着。我照进漆黑的楼道,除了寂静的空气,我没有搅扰到任何活物。

我的手电筒不经意地扫过太宰的房间。他出来匆忙,并没有关上门。

那一瞬间照射到的东西让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我找到了妖怪的真身。

它黑乎乎的一团,浑身上下透出不祥。它安静地躺在画纸上,却像是随时都可能冲出来嘲讽你的无能,然后将瑟缩着的你吞噬。

那副画生动逼真得让我不舒服。即使我移开目光,我脑海里也都是那丑陋刻薄的妖怪,它像是通过某种古老的巫术刻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可是,我分明还看到了……一面镜子。

我鼓起勇气用手电筒再次照了一下,镜子反射的光刺到了我的眼睛。

这是自画像。

我呆愣了好一会,眼前的情景让我无法思考,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停在织田先生的门前了。

它对我说,你找不到的。

我听到太宰颤抖的声音。

它对我说,你该去死。

勇敢点!太宰。织田先生的语气有些慌张。你现在表现得就像是个胆小鬼。

不……不该这么说。我木木地想着。

太宰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织田先生的安慰,发疯般地说我就是啊我就是胆小鬼。

因为值得舍弃人的一生去追求的东西,根本不存在啊。太宰哭喊着。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我只听到织田先生急促而焦急地呼唤着太宰的名字,仿佛在做最后的挽留。

或许追求从一开始就是个悲剧。我听到太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织田先生逐渐提高的声调。我觉得我是时候离开了,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还是有两个特别的邻居,我还是他们的唯一顾客,我还是他们奇特故事的旁观者。

织田作,谢谢你。

那时候的我没有意识到这是我听到太宰说的最后一句话。

 

 

太宰的房门紧闭着。里面透不出一点光线。

我太久没有见到他了。织田先生也很少见到了。

我的生活出现了更绚烂的部分,我恋爱了。太宰和织田先生在我的脑海里渐渐地变透明,他们的故事也被我抛之脑后。

噩耗传来之前,太宰已经在我脑中化作泡沫——

你听说没有,那个画画的太宰,死了。

我突然走不动路了。我想起了那个颤抖着挣扎着的身影,我想起了织田先生那天一遍遍的呼唤,我想起了世界上还存在着曾和我一起深夜喝酒被举报的人。

啊不——已经不存在了啊。我那时才知道,我从没有认识过他们。

听说是海边的渔民迎着晨曦看到了一个人穿着单薄的衬衫跪坐在海浪舔舐的地方,他在想上前提醒男人注意保暖时,被男人手下抚摸的肿胀的尸体吓坏了。

人们认出了被厌恶的作家与画家,而死去的是那个疯癫、患有精神病的画家。

也好。织田先生不会被这个疯子耽误了。我听到人们竟然在用这样的语气讨论着太宰的死亡。说实话,织田先生的笔法稳重,我还挺喜欢的。

我不知道为何我有想冲上去揍那人一拳的冲动。我心里有什么东西想要被释放。我想冲所有人大叫,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不是哪样的呢?我也不知道。

直到我到了海边,织田先生还维持着那个姿势跪坐在那里,穿的还是那件单薄的衬衫。太宰的尸体早已被移走。

我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了织田先生身上。

也许这是他最好的归宿。我觉得我真的是愚蠢至极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早知道他会迈出这一步。织田先生的声音微弱无力,却还是平和温柔。你知道他在沙滩上给我留下了什么吗?

他写着,织田作,谢谢你忍受我可耻的人生。

我不想接受他这样的道谢。他做错了什么呢?北原先生,你能告诉我吗?

我无能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就这么逃走了。他要我怎么办。

织田先生这话,为什么不在太宰活着的时候说与他听呢——我想问他,可我看他颤抖的肩膀,听到他忍不住的抽泣,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够遗憾了,何必再添堵呢?

天边的太阳要隐入海里,映得天边海里都鲜红鲜红的,像是被血染的,死寂而绝望,唯一有活气的,大概就是海中央都能听到的哭嚎与咆哮。

 

 

一个月后。我订婚了。我准备搬离这个偏僻的公寓。

临走前我去和织田先生告别。我看到他疲惫的神情。

谢谢你,北原先生。他坚持将我之前借与他的钱悉数还给了我,即使我不想再要那些钱——我万万不会想到,夏天结束前,发生了那样的事。

请等一下。

将离去时,他取出了一本崭新的书。

这是我用最后的积蓄出的有关太宰一生的书籍,它昨晚才做好。请你收下它吧。

我拿过了书,看了一眼封面。是无字的封面。没错,就是孩子们翻出来的那本书。

我向他道了谢,并承诺一定会保存好关于他友人的书籍。

我询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那时候我有些害怕,我怕他完成了人生的最后一件事情,便无念想继续在此间待下去。

我去海边。织田先生没有理会我担心的表情。去给渔民们帮忙。

我的新生活从那天开始了。我之后也听说到一些关于织田先生的消息。总之他还在世,我就放心了许多。

搬家后,我的未婚妻整理我的行李。她看到了那本书。她一脸不安地过来询问我这是从哪里来的。

我给了她一个吻,告诉她不用担心,这本书的作者只是不太容易被理解罢了。而封面和里面的插画,都是一个已逝友人的画作。

出乎意料,她并没有嫌这书晦气,反而鼓起勇气再次观察了封面。

诶,你有没有觉得这些都像是人脸?她指着那些树冠。

我还没有仔细看过这本书,封面也是草草瞥过。此时我再看向这封面,心脏的位置突然感觉到被紧紧揪住的疼。

我能看得出来,那些像极了人脸。像极了一个人的脸。

我不知道编这本书的织田先生有没有发现。我猜想他是发现了的,否则他为何要把这张画放在封面呢。

太宰最终还是没有选择他。太宰最终还是将他推到一边,在自己的孤寂中越陷越深。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将他们的书籍都藏在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唯独留下他们合作的第一本书。那时他们的作品,还有着追求的希望的味道。

可是不管我读多少遍,我都会忘记那本书的结局。

小野寺一直在奔跑着,他最后找到可以庇护他的光源了吗?他最后抵达那耀眼的世界了吗?

可能是我老了吧。或许明早等孩子们起来,可以询问下他们。

窗外月朗星稀。

 

 

 

 

 

 

 

 

---Fin

 

 

 

 

 

 

一直都很喜欢《唯一顾客》,也一直想修改它使它更完整一些,结果最终说修改倒不如说大段的重写,加了很多新的矛盾、情节,也放进去了很多新的小心思与细节。

希望它没有被我改的更差劲吧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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